谁把鲁迅弄得面目全非
本刊编辑部
“一怕文言文,二怕写作文,三怕周树人。”一句略带调侃的顺口溜,道出了中国学生学习鲁迅文章的“血泪史”——他的文章不是用来阅读和审美的,是供分析用的,差不多每句话都含沙射影,指桑骂槐,话里有话,无休止的时代背景,中心思想,段落大意,典故出处,话外之音……一代又一代青年学生,怎么猜也猜不透鲁迅的心,这老头写文章就是来为难咱的。
鲁迅文章和思想的价值得到广泛认可,但,是谁把鲁迅肢解得面目全非?为什么在我们的语文教学中,鲁迅成为了意识形态的投枪与匕首?
现在我们知道,鲁迅无论是作品、思想,还是人格、性情,都非常丰富。我们以前只是看到他勇猛、刚毅的一面,作为战士的一面,他作为普通人的另一面,则被人们所忽视。比如鲁迅看重钱,不怕人家说他爱钱,在不菲的薪水之外还到处兼课,最多的时候一个礼拜跑到八所学校兼课;鲁迅自己有一句很著名的话,“譬如勇士也战斗,也休息,也饮食,自然也性交。”生活中的鲁迅,嘴馋;爱看电影,好莱坞大片都不落下,不管什么思想进步不进步,言情侦探恐怖都爱看;爱坐汽车兜风,没事就带着爱人孩子坐车玩一圈去,在上个世纪30年代,这可是高消费;还溺爱孩子,这可能是他晚年得子的缘故……
鲁迅文章和思想的过人之处在于,他获得了民间与庙堂双方的肯定。然而,仔细分析的话,这种表面的一致肯定,其实质却大相径庭:民间独立学者看重其自由主义思想与反专制的一面,而官方看重其“爱国主义”、“革命者”与“斗士”的一面,官方的这种定论(毛泽东特为鲁迅封了“三个家五个最”),成为建国后语文教学中与鲁迅相关的“中心思想”,也成为钦定的研究鲁迅的“中心思想”,于是,鲁迅被定为一尊,比这更可怕、影响更深远的是,有关鲁迅的教学与研究的方式,也从此定为一尊。
中国的封建专制主义,包括国民性的落后部分,是鲁迅批判的主要目标,这些都是鲁迅作品中宝贵的东西。目前来说,鲁迅所批判的东西,还顽固地留存下来,它不是历史,而是顽固地活着的现实,这正是鲁迅作品在当今的意义。
鲁迅一生都在批判封建礼教,他说一部二十四史,他只读出“吃人”二字。我们知道,中国漫长的封建史中,大多时候是儒教当家,于是,追根溯源,有人把这笔账算在了儒家头上。其实,把账算在儒家头上,是打错了板子,这笔账该算在那些“废黜百家独尊儒术”、把儒家变成儒教而定于一尊的人的头上,这种思想上的独裁破坏了一度灿烂辉煌的诸子竞争百家争鸣、虽不安定不团结却创造力勃发的局面。
是谁把孔子教坏了?是谁把鲁迅教坏了?
鲁迅的文章在教科书中增加几篇还是减少几篇,其实是个技术性的问题,比这更重要的是,在我们承认鲁迅作品价值的前提下,如何包容更多鲜活的、自由的方式去解说和研究鲁迅,鲁迅作品如果沦为标准化考试中只有惟一答案的阅读材料,是鲁迅最大的悲哀。
从另一方面看,教科书是不是一选到现代作家就只有鲁迅?当然不是,应该充分体现出中国现代文学的丰富性,比如,鲁迅的兄弟周作人,与鲁迅富于战斗性的、深邃冷酷的文字相比,他的作品更趋于超然、恬淡与静谧,是文学另一指向的代表,早年即大受读者追捧,近年又一版再版,他本人已被公认为成就不逊于鲁迅的大家,他的作品,也是有资格进入中学语文教材的。
被遮蔽和高悬的鲁迅
本刊记者 徐梅 发自北京
1940年1月9日,毛泽东在陕北发表长篇演讲——《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》,演讲中称鲁迅为“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”,并给予鲁迅“三家(伟大的文学家、伟大的思想家、伟大的革命家)五最(最正确、最勇敢、最坚决、最忠实、最热忱)”的最高政治定位。
此后,解放区的语文教材中大量增选鲁迅的“战斗杂文”,而国统区则禁止学生阅读鲁迅,禁止发行鲁迅的一切出版物。鲁迅不再是独立于任何党派之外的自由知识分子,而成为共产党高擎的一面意识形态大旗
1996年前后,周令飞客居台湾,父亲周海婴和母亲马新云来他家小住。某天晚上,餐桌上方的灯泡忽然灭了。周令飞站在高凳上换灯泡,“我就跟太太张纯华开玩笑,说‘不好!我要掉下来了!’黑暗中我母亲跟我父亲说,‘你看儿子跟你一样,老是搞恶作剧。’”
“我父亲回了一句,他说,‘我爸爸也是一样的。’意思是他跟我爷爷鲁迅一样,喜欢开玩笑。”
周令飞说自己当时“心里咯噔一下”,虽然他由祖母许广平一手带大,但祖母极少同他讲祖父的事情。
“跟大家一样,鲁迅在我心中的形象是来自学校、来自课本的。小的时候,我学习到鲁迅那些作品,通过老师的教训,也觉得我的祖父是很凶的,有的时候甚至庆幸祖父不在了,否则回到了家里祖父会骂我、打我的屁股。
“鲁迅太伟大了,我小的时候,在学校里,人家都像看珍稀动物一样到我们班扒着窗子看我。每次学到爷爷的课文,同学就会对我说:‘是你爷爷写的。’口气很羡慕,但听多了,心里就觉得怪怪的,总想逃脱出来。想远离他,站在远处眺望就好了。”
如今,他自称是“一个普及鲁迅、宣传鲁迅的义工”。让他在不惑之年从眺望变为追随的,正是父亲黑暗中的那句无心之言。“过去在我心中的鲁迅形象,在那一瞬间被颠覆了,我的祖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?我想知道。”
周令飞扭转鲁迅形象转播中的“空洞、扁平和意识形态化”
“一怕文言文,二怕写作文,三怕周树人。”周令飞到学校演讲,这句话一出口,台下马上响起会心大笑。
他所在的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做过一个统计,从小学到中学,语文课本中的鲁迅作品总计约20篇,但孩子们谈论鲁迅的时候往往不知道说什么,一些老师甚至怕教鲁迅,不知道在当下该如何阐释鲁迅,“上海有家以鲁迅名字命名的民办学校,校长号召孩子们‘学习鲁迅的战斗精神,攻克学习的堡垒’。”
他想改变鲁迅形象传播中的“空洞、扁平,以及意识形态化”,他在自己的演讲和访谈中,常常要将被神化的祖父“矮化”。
我们看到的鲁迅雕塑都很高大,我不知道在座的是否知道鲁迅有多高,我父亲是1米78,我是1米80,我两个弟弟一个1米83,一个1米85,我妹妹是1米7,大家想想看,我的祖父是多高的,估计很多人都回答是1米70左右,或者是1米70以上,实际上鲁迅的身高只有161公分。
演讲时他爱给大家看鲁迅不同历史时期的照片,以实例说明,鲁迅先生并非“过去大家经常看到的,短发竖立,目光犀利,眉头紧蹙,面庞消瘦,或沉思或眺望,没有笑容,凝重而严峻……”
我和我父亲共同编辑了一本《鲁迅家庭大相簿》,收集了所有鲁迅的照片,统计之后发现100多张中有20多张的鲁迅是面带笑容的。
萧红笔下,“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,是从心里的欢喜。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,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,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”。
我祖母也说过,说我爷爷的笑声,三间屋子外都可以听见。
有这么一个故事,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,有一位雕塑家雕塑鲁迅的像,请祖母提意见,我的祖母看了以后,沉思了一下跟那位非常有名的雕塑家说,“我很喜欢您的雕塑,不过鲁迅是不是太严肃了一点,太凶了一点?”这个雕塑家不好意思地回答,“许大姐,我也想雕塑一个您心目中的鲁迅,但是群众不答应。”我祖母听了这话就走开了,没再说什么。
他不喜欢那个刻意被塑造为斗士、革命导师的鲁迅,他乐意同大家谈论祖父的浪漫和本真。在北京电视台《悦读会》节目录制现场,主持人委婉闪烁地问及鲁迅先生与萧红的关系,他直言快语地接过话茬,“你直接说,他俩是不是好过?是这意思不?”
他的定义是“知己”,“这很正常吧!优秀的男女之间,彼此心意相通,互相欣赏,很美好啊!”他给大家讲鲁迅跟猪打架的故事,拊掌大笑,笑声传到三间屋子之外。
1926年鲁迅到厦门教书,思念在广州的祖母,他一个人在相思树下想念爱人,一头猪不识相,跑过来,啃地上的相思树叶,我祖父很恼火,撸起袖子就跟猪搏斗,一个老师跑过来,问他你怎么跟猪打架,他说老兄我不能告诉你……他想念我祖母,靠在一个有个许字的墓碑上合影,寄给她,多浪漫多可爱的一个人!